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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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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第八章

周仵作給孩子們置辦了一桌席面。

按照冷葷、硬菜湯品、飯後甜瓜蜜煎的順序來擺餐布膳。

白瓷小碟一拿出來,先是碼放了糖醋汁蒜蓉豬耳朵片兒,再是酸鹹的紫蘇蜜煎梅子幹。姜蘿的牙口嫩,太酸的東西吃了牙疼,她咬了一口,只得悻悻然放下,唉聲嘆氣去啜飲她面前的核桃碎牛乳軟酪。

蘇流風忍俊不禁,他不知小孩也有諸多煩惱。下意識捏起帕子,為姜蘿擦了一下嘴角沾上的奶漬。

蘇流風一套動作行雲流水,像是習慣於照顧姜蘿,嫻熟得很。

周仵作放下心來。

他想過阿蘿一個人居家會孤單,思索家宅裏要養貓還是狗,但總歸都沒有一個適齡的孩子陪伴在孫女左右更為合適。

他愧疚自己前段時間待蘇流風不大友善,即便面上沒表達出來,但他的內心還是排斥蘇流風留在周家的,他不該疑心一個孩子的善意。

思及至此,待上了魚桐皮面的時候,周仵作特地先給蘇流風舀了一碗面,遞過去:“小風這般瘦,多吃點。往後就當周家是自己家,阿爺平日裏就和阿蘿兩個人住,屋子也是空著,多一口人多一份生氣兒,心裏頭高興呢!”

“祖父祖父,我也要!”

“好好,我們阿蘿也有。”

“嘿嘿。”

姜蘿雖然對祖父接受先生入住一事很高興,但祖父前段時間還對先生吹胡子瞪眼,眼下就扮演親昵長輩……變臉太快,她替他感到臉紅。

蘇流風不是個習慣喜形於色的孩子,他淺淺抿出一絲笑,接過面,恭敬地道謝:“多謝您的照顧。”

他已經在心裏決定好了,往後一有機會,他就會報答周家。

畢竟這條命,是周家救濟的,他知恩圖報。

吃完了晚膳,周仵作像是想到了什麽,領兩個小孩與一些脯蠟果品登門王家道歉。

開門的人是衙役王通,他一回家就聽說小孩子的幹仗,十分不耐煩王嬸娘掐尖兒不放的行徑。

王通:“只是小孩子們打鬧也值得你上心?”

王嬸娘一副天塌了的模樣:“傷的是你家姐兒的臉呢!女孩兒破了相,往後可怎麽嫁人?”

“阿蘿臉上沒傷?”

說起這個,王嬸娘像是被蛇踩著了七寸,一下子啞了火。

她支支吾吾:“那、那倒也不是,小孩子下手,總是沒輕沒重的麽!”

王通明白了,不止他閨女有傷,阿蘿也磕著顏面了。

周仵作常帶孫女兒來縣衙裏玩,小姑娘眉心一點紅,乖乖巧巧猶如王母娘娘座下玉女,衙門裏的吏人見著了沒一個不稀罕的。如今破了面相,周仵作定然難受。

王通想著拿幾塊好茶磚去賠禮道歉,還沒走,手臂就被王嬸娘猛地拉住了:“不許去!你去道歉了,不就成咱們妙姐兒的錯麽?那我臉往哪裏擱?”

“就咱們家的孩子是心頭肉,別人家的就是路邊草麽?哪有這種道理!”王通不耐煩和婆娘爭吵,還沒講兩句話,屋外就響起了敲門的騷動。

他只得耐下心,先去應付訪客。

一打開門,王通撞見周仵作那張笑得和氣的臉,忙作揖,道:“周爺,您怎麽親自來了?”

周仵作在縣衙裏做事很久了,對於掌人陰陽,專接煞氣的仵作,衙門裏都喊一句“阿爺”,一個是敬老,另一個是擡一擡官架子為他擋災。官署除了縣太爺,就屬周仵作是第二個爺了。

周仵作遞上脯蠟:“今日小孩子們起了點口角,我怕傷了兩家人和氣,特地來送點東西。”

這是要化幹戈為玉帛,王通哪裏能不順著桿子往下爬呢?

他轉身,朝院子裏吆喝一聲:“妙妙,勳哥兒,快來給你們周阿爺見個禮兒!”

王妙妙被王嬸娘不情不願地推了出來,王勳剛被人捶了一頓,臉上掛彩,但迫於父親淫.威,還是不耐煩地出門迎客。

王勳被小乞丐打了一頓的事太丟份兒,他誰都沒說,不僅父母親不知情,就連在外頭廝混的弟兄們也不知道,免得他的顏面掃地,威風不在。

眼下,他一擡眸,和蘇流風那一雙清清冷冷的鳳眸對上,嚇得一個激靈,連連後退:“你們……”怎麽來了?在家裏還想捶人麽?!有沒有王法了?

但蘇流風裝作沒看到王勳似的,只是任姜蘿摟住他的腿,一昧往自個兒身上靠。

蘇流風伸手,溫柔地撫了撫姜蘿的發頂,小心安撫小姑娘的心神。

“莫怕。”

他的聲音很柔和,如隆冬新雪,寒冽中帶有一絲柔軟。

一個受了驚嚇就躲在哥哥懷裏的小娘子,一個溫聲軟語哄孩子不要害怕的溫婉兄長。

誰是歹人暴徒,誰是無辜受害者,高下立判。

王通切齒,惱怒地瞪了一眼自家兩個孩子。

院內,王家一對被打的兄妹吃了一大驚,內心暗罵:這算……賊喊捉賊?!

周仵作權當沒看見這一幕,他笑著給王家人介紹:“這是我新認下的孩子蘇流風,他喊我一句‘阿爺’,也是阿蘿的大兄。往後就住周家了。孩子人生地不熟,若是平日裏有哪處開罪王家的地方,煩請多多擔待。俗話說得好,遠親不如近鄰,咱們相識多年,總不能因孩子家家的吵鬧傷了情分,阿通啊,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?”

“當然,當然!”王通趕忙遞上茶磚,“也是我家內人不懂事,小孩間的吵鬧還弄得烏眉竈眼,難看得緊。回頭我說說孩子們,周爺也莫要把這事兒記掛心上。”

兩個體面人彼此一切磋,都踏踏實實下了高臺,事兒也就一挑而過了。

姜蘿不傻,知道祖父這一招的用意。他為蘇流風的清白身世正了名頭,往後外人再提起他,也只會說“周家小子”,不會再冒著開罪官府吏人的風險,冒昧喊他“戲子”了。

周仵作,是打心眼兒裏疼孩子的。

姜蘿為先生感到高興,晚上給他送周仵作遞來的幹凈衣物時,還特地爬上床榻,同蘇流風多說了幾句話。

她在細數周家的幾大好處。

周家每兩天會燉茄子吃,加上黃豆腌的大醬,炒出鍋味,風味十足。除了茄子,最近也是板栗成熟的時刻,她央了祖父買一袋板栗來,他們可以給板栗殼子畫十字,放竈膛裏烤著吃!

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——

姜蘿:“祖父說了,明日開始,牛奶我倆各一碗,哥哥不喝也得喝!”

她像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彩毛錦雞,一昧兒給蘇流風討要好處,“威逼利誘”他收下這些好處。

蘇流風不由被逗得一笑,清淺的笑聲,如三月春風拂面。

明艷少年郎噙笑的模樣十分好看,陰柔,清雋,卻不女相。雪峰也因蘇流風那一點溫笑而化雪,泊泊匯成春溪,流淌入姜蘿的心。

時至今日,姜蘿才在少年蘇流風身上,看到那麽一丁點長大後的先生的風采。

她把先生逗笑了,他是開心的,對嗎?

姜蘿希望他每日都能這樣高興!

“都依你。”

蘇流風忍俊不禁,伸手揉了一下她的發揪揪。他發自內心,疼愛這位妹妹。

房門外,周仵作催姜蘿趕緊去睡覺。

她隔門一面應聲,一面對蘇流風道:“哥哥,明日我要和祖父一塊兒上縣衙,你也跟著來吧?”

聞言,蘇流風整理衣裳的修長指骨微滯,鳳眸深沈。

幾個月前,柳班主還因害怕縣衙的吏人盤查孩子們的出身,把他們藏入箱籠裏,以一頓飯菜來要挾他們不要講多餘的話。

他一死,蘇流風非但不必躲躲藏藏,還有了個清白的身份,能夠畢露於日光之下。

蘇流風不再是骯臟泥濘裏的枯骨了。

他不必腐爛、下陷,掩埋於汙雪之下……

蘇流風其實以為自己會孤零零死去,每每隆冬天裏,他看那一蓬蓬堆積於蓮花紋黑瓦上的雪,就仿佛在看自己。終有一日,他會獨自一人,死在某個無人惦記的、稀松尋常的日子裏。

然而,在他的生命裏,竟出現了那麽一團不合時宜的火。

光芒不算熾烈,卻足以驅散包裹住他的陰霾。

他合該感謝她的。

原不想叨擾阿蘿那麽多。

他們的牽扯,應當在阿蘿贈他一個餅時,戛然而止。

他在她見不到的暗處野蠻生長,待他能獨當一面,他再出現,為這個善心的孩子遮風擋雨。

而不是像現在這樣,蘇流風被她強行拉扯出暗處,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庇護。

這算好事嗎?

他這樣的人,配嗎?

“哥哥?”

姜蘿擔心先生,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。

蘇流風回魂,目光落於小姑娘伸來的軟乎乎的指頭尖尖上。

他抿唇,小聲答了一句“好”。

至少,蘇流風,不再抗拒妹妹的好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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